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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姜:梦游回到十九岁夏天

2016-12-16 子姜 忆乡坊文学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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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想我正在做梦,或正在半梦半醒之间,天空是灰蒙蒙的,让我搞不清楚时辰。他们说天亮了,可是我什么也看不清。他们告诉我,已经是早上,该醒醒起床了。然后就看到好些人回来,在几栋宿舍楼围成的天井里,有人比划着,给大家讲他在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内,耳闻目见的一切。有个小伙子在号啕大哭,他的头上缠着白纱布,鲜红的血,渗了出来。

灰蒙蒙的天,白色的纱布,纱布上一团洇红。

我掐了一下自己,不疼,是在做梦。

梦里场景忽地转进一个食堂里。平时在这食堂里弥漫的,总是馒头蒸开之后的香气,而此刻这里的空气凝固了,闻不到任何气味,声音倒还能被传递。我挤在人堆里,看墙边的电视上,两个俊男美女正在谢幕。那女子是真美,端庄极了,可是她的声音在哭。

这样端庄的女子也会哭?我有点震惊,又掐了一下自己。前几天才听一位学兄讲起,说他的左后肩胛被橡皮子弹打中,疼得让他想哭。我连橡皮子弹都不相信,怎么会相信真的子弹?可是学兄说他疼得想哭;头上缠着白纱布的小伙子在嚎啕大哭;屏幕里端庄美女的声音在哭。

后来的岁月里,陆续听好多男生说起,那天,他们都哭了。

可能是做梦,可能有点发懵。就像有个慈眉善目的妇人,天天在你耳边说,她就是你的母亲,而你也就信了,把她当成母亲一样去依赖去崇敬。可是,当你指出这妇人犯过的一点错误,本意是要让她变得更好,从而使你更为她感到自豪时,她却突然翻脸,甩手给了你两个大耳光……你除了发懵,委屈,继而怀疑之外,还会怎样?

梦里场景又变了,我看着X和他的几个同学们在一起,商量着要各自回家去,反正学校教学早就瘫痪了,接下来就是暑假,离开并不为过。X对我说,你独自一人,从城市这一端,骑车回到城市那一端,太不安全,跟我们一起走吧。家在北京的老大哥G也说,一起回去吧,我会帮你捎个信。我便匆匆忙忙给闺蜜写了封信,请G大哥转交。信里请闺蜜转告班主任,我回家过暑假去了。又提及在我宿舍洗脸盆里,有几件没来得及洗的脏衣服,怕会臭掉,请闺蜜帮我洗一洗。

戒严了……火车站不容易进去了……车站里都是便衣……京广铁路线被堵住,不通车了……天井里,各种消息像小飞虫,在夏天夜空里嗡嗡地飞来飞去。

几个人想了想,既然去不了火车站,南下的火车线路又暂时不通畅,那干脆就到郊区县城去,坐火车北上,到秦皇岛,再从秦皇岛坐船到南方,从南方沿海城市再转陆路回到内地家乡。二十多岁啊,血气方刚,思考问题和处理问题够大胆够简单。可是,你如果没有这样年轻过,有点可惜。

 第二天,天刚蒙蒙亮,一行四人就急急上路了。出门就是京顺路,我们迈开大步往郊县的方向走,一路上没见到有公共汽车。看见有其他车过来,便伸手拦一拦,总遇到有好心的司机,停下来让我们搭一段顺风车。走一路,搭一程,搭的都是拉煤拉粪拉沙子之类的小货厢车。坐在后斗里,也顾不得嫌它是脏是臭。路上看到有军人和军车,说是从沈阳方向调过来的。

中午到了顺义县城。要找某位在此工作的学嫂,歇个脚,顺便蹭顿饭吃。一路找到位于城郊的那个单位,学嫂人却不在,只好折返。路上看见好些带红袖章的人,三三两两一处,盘查过往的可疑人等。虽然红袖章上有“执勤”两个大字,那些人的穿衣倒是随便,不是制服。有两个“执勤”注意到了我们,走过来查看我们的学生证,问明了来处去处,也没说什么,倒是顺便热心地指路,告诉我们往县城火车站该怎样走。

一开始看到路上有“执勤”的时候,三个大男生似乎有点紧张。我却一直没心没肺,很放松。只看那城郊的路边野地里,一小片一小片的野花在开放。路这边的花是黄色的,土壤含碱多,路那边的花是蓝紫色的,隔一条马路,那边土壤偏酸性,我自顾自地说。

县城火车站里不很拥挤。我们几个人进去后,男生们商量着怎么排队,怎么买去往秦皇岛的火车票。我一时无聊,盯着看着墙上挂的全国地图看,忽然发现秦皇岛是货轮港,没有客轮,急忙把这发现说出来。三个大男生一听,也把那地图看了半天,就在倒底南下还是北上的方向问题上犹豫起来。其中一位同学家在内蒙,无疑要北上。他见大家发愁,就说,要不,你们都到我家呆几天再说?另一位听了,一拍大腿,干脆就掏出五分钱的硬币来抛,说等硬币落下,正面朝上就北上,反之就南下。所谓北上,就是到能坐船的地方坐船;而南下,就是从县城坐火车直接回家。当然“直接”是相对的,好歹也得到首都火车站转车,而我们最初之所以要绕道到这个县城来,就是害怕从学校到不了首都火车站——那里离广场近,不知会发生什么情况。

五分钱硬币被向上一抛,落下来,反面朝上。

于是大家就都不再犹豫。把内蒙同学送上车后,剩下的三人再登上开往市里的火车。我们一大早起来折腾,又走路又搭车的,绕了大半天,最后还是坐火车来到了首都火车站。

首都火车站里人山人海。我们下了火车,不敢出站,只到车站大门口瞄了一眼,远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燃烧,冒出一股两股的青烟,往天上飘。天空是乌青色的。该是傍晚时分了吧?我问着梦游中的自己。

果然人群里有不少便衣。其实普通便衣是能够被识别出来的,他们有一种特殊的气质,年轻,干练,机警,长相不错。在这特殊时期,诸如火车站这种地方,各类人等聚集滞留,便衣混于其中,明查暗访也好,维持秩序也好,控制突发事件也好,也都在情理之中。我们也不怕,普通学生和便衣之间,井水河水犯不着。

扔硬币的同学运气好,京广铁路被堵的地方,在他的家乡以南,火车还能通到他家所在的那个城市。我和X能乘坐回家的仅有的两趟列车却停运了。我们在火车站里呆了一夜。车站里坐着的、蜷着的、蹲着的,各式各样的人,大家用各种难受的姿势打着盹儿,艰难入睡。

天又一次灰蒙蒙地亮开来。扔硬币的和我们握手道别,上了回家的火车。剩下我们两个人,焦急地等待通车的消息。火车站里似乎更加拥挤了,大家都在交流各自听来的小道消息。有人说,老百姓们都紧着往家里储水储油储蔬菜米面呢,可别打起仗来啊。

人心惶惶的,连大声说话的声音都听不到,气氛紧张而怪诞,好像在逃难,又不敢现出逃难那种惊慌失措的模样来。

这时候好巧,遇到一位和我同年级物理系的男生,湖南人。大学里最初几次假期坐火车回家,我和他都会因学校统一买票而坐在同一个车厢里,由此算是认识,偶尔在校园里遇到,彼此会打招呼问好。湖南同学只身一人在火车站,没有其他行装,连个书包也没有。因为不十分熟悉,我也没问他,是不是当时就直接从出事“那边”来到了火车站。正说些闲话呢,外面“啪!啪!”两声枪响,继而一阵喧哗声。湖南同学麻溜儿的就钻到候客室的长条木椅底下。我和X也赶紧一低头一打滚,跟着钻到了椅子底下,X特意把我护在最里头。我们在二楼东边的某个侯车大厅里,随着枪响,马上有很多人涌了进来,能钻的都钻椅子底下躲了起来。只听见车站里的执勤警察在远处喊:“他妈的!都别往我这边儿跑……”半晌无事,大家从椅子底下爬出来,恢复了常态。一打听,是枪声一响,火车站大门口滞留的的一些人就蜂拥往车站里跑,车站一楼的人则往二楼候车厅跑,站里警察怕惹事,才那么嚷嚷。至于枪声是因何而起,谁也不知道。或许是火车站门口因为什么事乱了秩序,因而开枪警告?总之那枪声很是让我吓了一跳。而湖南同学反应之迅疾,也让我惊叹不已。等再从椅子底下钻出来,说了几句话后,他就走开了。后来我没见到他,甚至在校园,也再没见过。我不知道他的名字,但我猜他应该一切安好。

车站的滞留人员越来越多,学生明显多了起来,很多是像我们一样在京读书,提前过回家暑假的,也有很多是从外地大学进京“声援”或“观光”的。年岁小些的大学生,神态看着都比较自若,倒是年纪大些的,貌似研究生博士生那样岁数的,显得忧心忡忡。

通车的消息出来了,不过,去往京广线武汉以南的滞留旅客,必须改道,“曲线回家”。比如我要回贵州,原本是顺着京广线到长沙再往西拐入湘黔线的。京广铁路在武汉被堵了,那就只能从北京经太原再经襄樊到重庆,到了重庆再换走川黔线。

我们在火车站滞留了两个晚上,还不至于太蓬头垢面。等终于坐上了火车,大家都松了一口气。四下望望,前后几节车厢里,全是学生。发车的汽笛一响,车轮方动,不知谁起了个头,全车厢的人就唱起了《国际歌》。《国际歌》是那段时间最有感召力、被播放被吟唱得最多的歌曲。想起来真是有些讽刺。曾经,也正是一些年轻学生,唱着这首歌,带着一个美好的乌托邦理想进了这个城。如今,这车厢里的年轻学生,唱着同一首歌,仓皇地出城回家。

火车还没完全驶出车站,刚唱了没几句,就看见月台尽头处一个个士兵面朝列车,持枪而立。他们身后是一排排的军用帐篷。火车站是交通枢纽兵家重地,特殊时期,部队当然会进驻。车厢里的学生们看到了士兵手里端着的真枪,吓得把刚刚唱出来的两句歌词,又吞了回去。秀才遇到兵,车厢里沉默下来。

火车再往前行驶,到了河北地界,铁路边的公路上,有坦克履带新近压过的痕迹。大家纷纷探身去看,不说话。

学生们到底单纯。邻座的六七个同学,七嘴八舌地讲起自己在这段时间里的所见所闻。有个湖北同学说起他看到过一个游行时的标语条幅,上面写的是“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”,说那个条幅让他很感到震撼。X不谦虚地笑笑,说,那个条幅是我手抄的。湖北同学听了,把手伸过来,紧紧地握着晃了几下。

火车到了鄂西某处车站,正常停靠时间。刚好有辆从成都开往上海的火车也停在边上,车厢里坐的也都是学生。两列车上的学生们,就都把车窗打开来,探出头去,互相打听情况。那边车上一个瘦高的学生,对着这边喊,成都如何如何,南京上海又如何如何。

火车的终点站——重庆站到了。刚一下车,就看见站台的另一边,停靠着一辆空车,正是从重庆始发到昆明的客运列车。车门锁着,还没开始进站上人,但车窗却都开着。不知谁带了个头,我们这些要走昆渝一线的人们,扒着车窗,纷纷爬进那辆空车里。我人笨拙,攀爬能力极其有限,完全是由外面的人向上推、里面的人往里拽,生生给拽进去的。在车窗口帮着拽我的那几个人,是在某高校上学的云南学生,有干部进修班的,也有大专委培班的。其中一位年纪看上去快四十了,显然是干部班进修生。他开我的玩笑,说我被推拉上来,到了车窗口,也不晓得把手肘撑一下,把腿弯一下,僵得很,要不是个头小,等这边脚进了车窗,直不楞登的整个人,头就又从那边的车窗口伸出去喽。我只傻笑,心里想这人口音很重,“伸出去”的“伸”,他读作“抻”。

那人又问起我们的年龄。听到我们的回答后,他感慨着说,你们还太小了,尤其是你,你这正是如花的年龄啊。

十九岁,“你这正是如花的年龄啊。” 我再次掐了一下自己,不疼,确信我是在做梦。

梦里的我,在那节车厢里找位置坐好。一打听才知道,那列火车专门为从北京出来转道昆渝线的学生旅客,加挂了很多节车厢,我们扒车窗实属多余。这时有个人走过来跟我打招呼,仔细看竟然是我表哥。表哥原本在西安读大学,出事的时候正好在北京“旅游观光”。表哥没具体告诉我,他在北京的那两天都看到了些什么。也许他看到了不愿意说,也许他什么也没看到。

我和X,以及我表哥是十号清晨下火车的。X在贵阳下车。我和表哥则又多坐了一站,安全到家。

我想,在顺义火车站里扔硬币的那一刻。如果硬币扔上去,落下来,落在另一面,那我们是不是真会走一段水路,再经陆路回家?中间会否有历险或是奇遇?

再想,当时的事件,对于与我同时代的每一个人来说,是不是也如同扔了一次硬币,很偶然地就改变了我们既定的生活轨道?每一个人,都是历史的旁观者,也是历史的参与者。每一个人,都在历史的大潮下,被裹挟着前行。那么,历史前行的背后,是谁的手在推动呢?是草莽?是英雄?还是一股股利益扭成的势力?

我又一次掐了一下自己,疼!从梦里猛地醒了过来。抬头看窗外,冰壶一轮,隔着百叶窗帘,把一片银辉洒进房间。天还没亮呢,但我此刻醒了,知道时辰。



【作者简介】: 子姜。毕业于北京大学政治学与行政管理系,曾在《今日中国》杂志社任职,后赴美,获德州州立大学(圣马科斯)计算机科学硕士学位,多年来先后在摩托罗拉、IBM、万机仪器等公司任系统软件工程师,现闲居在家。爱写代码,也爱写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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